原以为世子殿下心里只有我一人。
可我让他造散通房时,他冷下脸回绝:「将军府长女,就这般气度?」
我寒了心,在探花郎沈卿礼上门求亲时,应下了婚事。
后来,沈卿礼上书弹劾皇后,在风骨与气节面前,他选择牺牲沈府上百人的命运。
我从诰命夫人沦为罪臣之妻。
世子留我在教坊司,一心想要我服软认错。
面对他无尽的着辱与索取,我饮下掺了鹤顶红的避子汤。
再睁眼,我回到了与世子决裂的那天。
谁知世子当即遣散了通房,还允诺我永不纳妾。那探花郎更是守在将军府外,红着眼求我:「芙儿,我愿为你舍弃这世间的礼义廉耻!」
1
教坊司又死了个官奴。
我倚在窗前,看着龟公用破草席卷了尸身抬走。
听闻她染病之后,被鸨母拿烧红的铁条烫疮,是活活疼死的。
我想到了从小就跟着我的丫鬟竹苓,她遍体鳞伤被世子的小厮带走时,也是这般凄清光景。
心头泛起一阵绵密的酸涩。
身旁的柳十娘见我面色苍白,安抚道:
「不必担心,你得世子独宠,自有大好前程。」「瞧,世子爷这不来了。」
我恹恹垂眸,瞥见了楼下那抹熟悉的身影。
裴慎今日披了件玄色毛领大氅,绣着金线的云纹尽显尊贵之感。他面上没什么表情,却凛然生出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。
似是有感应般,装慎抬头朝我望来,目光触及的瞬间,他凌厉而冷峻的眉眼缓和些许。我关上窗,深深的疲惫感席卷全身。
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熬多久。
柳十娘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翩然转身告辞。
不多时,裴慎携着周身寒气推门而入,绛红纱帐随风掀起涟漪。他放缓了脚步,走到我跟前。
相顾无言。
裴慎用手掐住我的下巴,迫使我抬起头来,他盯着我打量了一番,随即轻车熟路地褪去我的衣裙。
邻近的厢房传来了支离破碎的呜咽与喘息。裴慎停了下来。
他扬起玩味的笑容,腾出手来将我一散开的发丝捋到耳后,指腹沿着脖颈摩挲,顺势向下:
「已经进了教坊司,又何必清高作态,还当自己是高门贵女吗?」「都说这妇人的身子食髓知味,你怎这般无趣。」
「想必那鸨母已经教你如何在床第之事上取悦我,你倒是拿出点真本事来让我瞧瞧···」
裴慎凑到我的耳边,吐出的气息滚烫。我别开脸,冷声提醒他:
「沈卿礼被问罪前已与我和离,是你使了手段才拘我在这教坊司。」裴慎的笑骤然凝固在脸上。
眼里满是戾气。
他抓住我的手腕,神情似癫似狂,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:
「薛玉芙,你心里果然还有那混账东西!」
「就这么忘不了一个护不住你的废物吗?」我吃痛呼出声。
换来的却是疯狂又粗暴的掠夺。
不知过了多久,裴慎慢条斯理地系好衣带,再也没有多看我一眼便径自离去。
送汤药的婆子如期而至。
她放下托盘,把那碗药端至我面前:「姑娘,世子爷吩咐了,要老奴看着您喝下这碗避子汤。」
我盯着她看了一会,伸手接过。
目光忍不住落在那浑浊的药汁上。
放到嘴边时,我闻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杏仁味。心中不由一震。
只觉得有股冷意蔓延了四肢百骸。端着汤药的手都在颤栗。
裴慎终究是对我厌倦,遂起了杀心,要将我这个污点彻底从这世间抹去。他明知道我通晓药理,却要用下毒这种方式杀人诛心。
先前还一心求死。
可到这生死关头,我却怕了。
我沉声许久,静静望着那婆子:
「若是我不想喝呢?」
她福了福身子,透着威胁的语气与放低的身段迥然不同。
「还请姑娘不要为难老奴。」
愣证片刻,我笑出了声。
身强力壮的仆妇灌起药来,颇有手段。罢了,何苦在死前多受一番折磨。
我将汤药一饮而尽。这毒发作得很快。
喉间涌上腥甜,疼得肝肠寸断。
这辈子就像走马观花般在我眼前浮现。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。
不对,错的不是我。
错的是裴慎,是沈卿礼,是这女子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世道。内心的煎熬与身体上深入骨髓的痛将我吞噬。
所有的不甘化作泪水,混着血往下流消。
恍惚间,我瞧见了沈卿礼那张堪称郎艳独绝的脸。咦,真是晦气。
教坊的琵琶曲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伶人唱道:「梦里浮生足断肠...2
沉滞的琵琶声忽而变得婉转顺滑。
睁开眼,刺目的阳光晃得我的眼眶一阵酸涩。
和煦柔暖的春风拂过,脸上传来微凉的湿意。「姑娘怎么哭了?」
一张嫩生生的脸映入眼帘。那是我的贴身侍女竹苓。
如今正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,双眼圆睁,气鼓鼓地说道:
「姑娘别伤心,那四姑娘定是在挑拨离间。」
她口中的四姑娘是我的妹妹。
母亲病逝没多久,父亲就将姨娘叶氏,也就是薛佩兰的母亲扶正。
叶氏的父亲跟着沾了光,仕途一帆风顺,连连晋升,短短几年时间就官拜四品。
而我的母亲不过商贾世家出身。
士农工商,商排最末。
是以薛佩兰颇为心高气傲。
裴慎遣人来将军府下了帖子,邀我去那金明池边的马球会。说是马球会,其实更像少男少女相看的盛会。
阳春三月,草长莺飞,正是心生萌动的好时节,这般场合若是与豪门贵看对了眼,往往可以忽视家族门第,一举嫁入高门。
叶氏原本只打算让薛佩兰出席马球会。
裴慎此举倒是打了她的脸。
薛佩兰得知后,特意拦住我。
「大姐姐不是说这未来的夫婿,不能有偏房、妾室,连通房丫鬟也不行吗?」
「大姐姐还不知道吧,定王世子不仅收有通房,那美娇娘还是从小在身边伺候的情谊。」
「我可听说了,她在世子遇刺时舍命相救,是个忠心护主的···」我顿时怒气萦胸,要找裴慎说理去。
这才发生了后面的事。
想到这里,我回过神来,握住竹苓的手。
「竹苓,以后离崔二远一点。」
崔二是裴慎的贴身侍卫,也是他最忠心的下属。
竹苓以为我说这话是为了与世子划清界限,愣愣地点了点头。
「好,世子惹姑娘生气,我便再也不理崔二了!」
她不知道,平日里光明磊落的崔二,是她在教坊司的第一位恩客。就因为当初竹苓为我出气,被薛佩兰阴阳怪气:
「换作旁的女子嫁入世子府,那陪嫁丫鬟肯定是要被抬作姨娘的。」
「可是大姐姐容不得世子纳妾,你个倒霉催的,以后也只能嫁给像崔二这样的小厮。竹苓不卑不亢,高声呛了回去:
「我不想当姨娘,也不稀罕嫁什么小厮,我要一辈子留在大姑娘身边。」这话恰巧被崔二听了去,自此记恨在心里。
后来在教坊司对竹苓动辄打骂。
裴慎还用竹苓的安危来威胁我乖乖听话。呵,这对主仆还真是贱到一起去了!
3
记忆中,我与薛佩兰是坐同一辆马车离开薛府的。现如今被耽搁了一会。
薛佩兰自然不耐烦,早一步出发去了马球会。
竹苓手里绞着帕子,小心翼翼地问我:「那姑娘还去金明池边的马球会吗?」我勾起嘴角,笑道:
「当然要去,有皇后娘娘在,我怎能不去。」要知道那位皇后娘娘,可以称得上权倾朝野。
皇帝体弱多病,沉迷于丹药。
太子尚年幼,皇后为皇帝分担了不少朝廷政务,如今在朝堂上渐渐占据了一席之地。虽然在沈卿礼看来,皇后上官嫌是残害忠良、谋夺江山的恶妇。
但我始终觉得,娘娘纵横,在朝堂上大放异彩,是这世间罕有的女子。每每想到她,我心中总是会涌起一股向往和憧憬。
只可惜,上一世时,我满心满眼都是裴慎收了通房的事,马球会上光顾着找他说理去了。
全然忘却想要亲近皇后娘娘的念头。
竹苓扶着我上轿时,一道沙哑而悲戚的声音唤住我:「芙儿。」
循声望去,只见沈卿礼跌跌撞撞朝我跑来,摔倒后,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跟跄了几下才站起来,继续向我跑来。
宛若谪仙般的人物,此刻发丝凌乱,眼眶泛红。一袭白衣也沾染上了尘埃。
府里的小厮永福拦下了沈卿礼。
沈卿礼摇摇欲坠,语气近似哀求:
「芙儿,是我错了。」
「我原以为与你和离就能护住你。」
「却不曾想阴阳相隔,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苦,叫我心如刀割。」
听他这意思,倒像那坊间流传的鬼怪话本——书生死后放不下妻女,遂成了在人间游荡的鬼魂。
难不成我被裴慎欺辱之时,他就在旁边看着?我瞧着他失心疯的样子。
太阳穴猛地跳了几下。
沈卿礼的脸色惨白至极,像是绷断了脑海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,竟不管不顾地哽咽起来:
「芙儿,若是没有你,这世间的礼义廉耻于我而言又有何用?」我揉了揉太阳穴,蹙眉道:
「沈公子酒醉胡言,还不快想办法让他住嘴。」竹苓在一旁小声嘀咕:
「这沈小伯爷高中探花郎,怕不是高兴昏了头,竟喝得这般酊大醉。」永福往沈卿礼的脖子上一劈,沈卿礼当即晕死过去。
养尊处优的贵公子,将军府随便一个小厮都能将他倒。见状,竹苓顿时会意,给永福塞了一锭银子。
「劳烦永福哥把人送回肃宁伯府,哪些话不该说,永福哥心里应该门儿清。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,只怕会拿来大做文章。
永福搀扶着沈卿礼,连连颔首,诚惶诚恐道:
「多谢大姑娘,竹苓姑娘,小的心里有数,一定把人好好送回伯府!」我越瞧永福的模样,越觉着自己快要抓住了什么。
母亲在临终前,帮身边的廖妈妈脱了籍,还给了廖妈妈一大笔赏银,让她能够告老还乡。
印象中,廖妈妈好像有两个儿子,这永福就是她的二儿子。我倏尔福至心灵,叫住永福:
「等等,你的兄长现今在何处高就?」永福吞了口口水,颇为紧张地回答:
「回大姑娘,小的兄长在华阳苑里当差。」华阳苑···
当今圣上好拳养珍禽异兽。
因此特意命人在宫中修建了华阳苑,专门用来拳养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珍禽异兽。还请了兽戏班进宫,负责驯化鸟兽虫鱼。
皇后生辰宴上,驯虎人表演了一出猛虎献寿,赢得一片喝彩。我对那驯虎人印象颇深。
原来是永福的兄长。
如今算算时间,皇后的生辰宴也快到了。我点点头,笑道:
「许久未见廖妈妈,倒是有些想念她了,烦请转告廖妈妈一声,我想找时间拜访一下她老人家,不知可否方便?」
永福睁大了眼,嘴角情不自禁地咧开。
「哎!小的记下了!」
4
马车上,我掀开了轿辇的帘子。
望见永福搀着沈卿礼远去的身影。往事顿时涌上心头。
彼时沈卿礼欲上书弹劾皇后,称皇后不贞,祸乱后宫,混淆皇室血脉。
任我苦苦哀求,沈卿礼也只说要坚守心中道义,绝不允许江山社稷断送在罪妇手里,他誓要借此让皇帝废后。
在他眼里,因犯颜直谏而死,是最高的荣耀。是啊,他或许会因此流芳千古。
可他的家眷呢?
我声嘶力竭,颤抖着质问他:「你如此一意孤行,可曾想过沈府上下几百口人的后果?」
「你究竟是信了皇后不贞的传闻,还是容不下一个女人对前朝诸事指手画脚!」「沈卿礼,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。」
话音刚落,沈卿礼扬起手,一个巴掌便落在了我的脸上。他狠狠扯去我的簪子。
力度之大,连我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散落了几缕下来。我顶着散乱的头发,面颊红肿,脂粉被泪水糊了一脸。
当真是狼狈不堪。
他长身玉立,一脸清正冷峻地呵斥:「够了。」
「将军府长女竟是贪生怕死之辈,你不配戴我母亲留给嫡长媳的簪子!」「我自会与你和离。」
他拂袖而去,嘴里喃喃道:
「宁溘死以流亡兮,余不忍为此态也!」曾几何时。
天子龙颜大怒,将沈卿礼下了大狱。
待查明实情,确属诬告,沈府男丁流放,女眷入教坊司。我后来才知,皇后不贞的传闻是装慎一手促成的。
5马车停了。
带着芳草香气的风微微吹起车帘。我方才扶着竹苓,往车门外跨。
余光便瞥见一道玄色衣摆。
整颗心骤然提起。
裴慎快步走到我跟前。
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,胸膛上下起伏,似乎是在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。这不对劲···
难道他也与沈卿礼那厮一般,重生了?糟了。
这一刻,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。
裴慎把随从全部打发到一旁。
只见崔二朝竹苓微微颔首。
竹苓念着我先前说的话,并未给他好脸色看。
崔二登时一副吃瘪的模样,那阴恻恻的眼神一闪而过,他很快恢复如常,挺胸抬头,叉腰而立。
我收回目光,视线落在裴慎身上。他率先开口道:
「玉芙,我有事要与你说。」
数着心跳,我强装镇定问:「什么事?」
裴慎目光灼灼,整个人焕发着重获新生的快意。
「我今日遣散了后院里的通房,虽然都是些不打紧的人,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——」「既然答应了你一生不纳二色,我便连通房都打发了。」
他的语气带着求夸奖的意味。
像是自己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奉献似的。做不到的事,大可不必许诺。
何必逞一时之快,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,往后却以此事多番强调自己的付出与牺牲。不知不觉中,上一世的裴慎与眼前的他相重合。
重生一回,他毫无长进。
是了,纵使重生了又如何,江山易改本性难移。上一世,我让他遣散通房。
他蹙起眉头,说话毫不留情:
「将军府长女,就这般气度?」
「我已答应你不会纳妾室,可阮娘一不求位分,二于我有救命之恩。直到见我脸上血色全无,他才稍稍缓和了语气:
「玉芙,她为了救我被刺伤腹部,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,你无需担心子嗣的问题。」
我自以为摸透了他的脾性,直到那时才惊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眼前的人。也悔恨轻易交付了真心。
母亲从小教导我:「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。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!」我竟将之抛掷脑后,全然忘了个干净。
就因为桐花树下那惊鸿一瞥?
我那二弟,是个又蠢又自负的酒囊饭袋。裴慎为了接近我,不惜与他称兄道弟。
借着他的名义,往将军府里送了不少稀奇玩意儿。
裴慎深知投其所好,从二弟那听来我喜欢去书肆,便特意遣人从天南地北为我寻来珍本医书、解闷的话本。
得知我惦记扬州风味,他便把定王府里的扬州厨子送来薛府。书信里的字句,也尽是倾慕之意。
高高在上的定王世子,屈尊降贵,我竟然就相信了他的允诺。彼时我一根筋,固执地与裴慎争辩:
「我最初便与你说了,我宁愿让父亲为我寻来入赘的夫婿,也不愿嫁入高门,让未来的夫婿纳妾,收通房。」
「我就是不识大体,自私自利,你一开始就知晓的,不是吗?」结果与裴慎争得面红耳赤,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。
重生后,裴慎倒是先声夺人了。
我一边回想着上一世的情境,一边装模作样地生闷气。生怕被他瞧出些端倪来。
就让裴慎以为他能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好了。
眼见我面露愠色,裴慎反倒轻笑出声,像被小猫挠了似的,满眼宠溺。弱小的存在,哪怕是发怒,也让人觉得可爱。
瞧瞧这人,压根就是把我当作小猫小狗,或者什么笼中之鸟,掌中玩物。反正不把我当作人来看待。
也是,母亲说了,这世道越是不公,越不把女子当人看。正想着,一番动静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6
远处修地传来马蹄杂沓声,伴随着毬杖挥舞的打击之声。随后响起一阵雀跃的欢呼。
我望着杨柳轻拂湖面,不免有些恍惚。
裴慎弯下腰,歪着头与我对视,放下身段哄劝道:
「玉芙,何必为了区区一介奴婢与我置气。」
「我对你的真心,天地可鉴,日月为证,此生我只愿与你天长地久。」他无奈叹气,眼里的温柔几乎要化成水消出来。
「自从与你相识后,我便一步也没踏入过烟花柳巷,身边的莺莺燕燕也早都没了踪迹。」
「要知道哪怕是平头百姓,但凡手里有点小钱,那也是娇妻美妾在怀。」「那些个权贵子弟都在私下笑话我迂腐,我也不曾动摇。」
「玉芙,阿芙,通房之事是我一时忘了,原谅我好吗?」
购买专栏解锁剩余55%